全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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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版不易, 生存艰难,请到晋江多做支持。  于是楚瑜先人请了大夫过来给她问诊,而后将几位少夫人全部叫到大堂中来。

几位少夫人也知道出了大事, 纷纷都谨慎收敛, 不敢多说什么。她们被楚瑜请到大堂, 打量了一会儿周边后,三少夫人张晗试探着道:“夫人呢?”

楚瑜坐下来,平静道:“夫人带着五位小公子去兰陵看望老夫人了。”

听到这话, 几位少夫人脸色都变了, 姚珏霍然起身,怒道:“带五位小公子离开, 怎的都不知会我们这些当母亲的一声?!”

姚珏出身姚家, 如今姚家女贵为皇后, 嫡长子为太子,姚家一家身份水涨船高,哪怕是庶出之女, 也比其他人有底气得多。

楚瑜心里思索着上辈子卫韫最后是提了姚勇的人头回来,又想到如今卫家必然是遇上了什么阴谋诡计,看见姚家人就觉得心里不畅快, 她冷冷扫了姚珏一眼,平淡出声道:“带人出去的,是大夫人, 你与其朝我吼, 不若去找婆婆吼去?”

姚珏被这么一说, 莫名觉得气势弱了几分,她张了张口还想说话,楚瑜骤然提高声音:“滚出去!”

“楚瑜你……”

姚珏疾步上前去,卫夏卫冬立刻上前,拦住了姚玉。楚瑜继续道:“闹,你就继续闹,你可知我为什么送他们走?又可知前线发生了什么?!你便将时间继续耽搁下去,到时候谁都跑不掉!”

一听这话,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,素来最有威望的五少夫人谢玖走上前去,按住姚珏的手,看着楚瑜,认真道:“前线发生了什么,还请少夫人明示。”

“今日清晨,小七从前线发回来的消息,”楚瑜沉着声,所有人都安静下来,盯着楚瑜,仔细听着楚瑜的话,楚瑜打量着众人的神色,缓慢道:“公公与诸位兄长,在白帝谷被困后,全军覆灭,如今小七以裹尸装棺,带着他们在回来的路上……”

话说完了,所有人都没有反应,大家都呆呆看着楚瑜,许久后,谢玖最先回过神来,颤着声道:“少夫人说的兄长,是哪一位?”

说着,她似乎也察觉,楚瑜用的是“诸位”,绝不是一位,于是她改口道:“是,哪几位?”

楚瑜叹息了一声,慢慢道:“除了小七以外,包括世子在内,六位公子连同镇国公……”

话没说完,一声尖叫从人群中传来,所有人抬头看去,却是六少夫人王岚。

她如今刚刚怀上身孕,本就在敏感之时,听到这消息,她疯了一般扑向楚瑜,挣扎道:“你胡说!我夫君怎么可能死!你瞎说!”

她声音又尖又利,侍女上前拉住她,楚瑜皱起眉头,给长月一个眼神,长月便抬起手,一个手刀便将王岚打晕了过去。

王岚昏死过去后,房间里就留下了三少夫人的哭声,而谢玖和姚珏站在大厅里,全然还没反应过来的模样。

楚瑜看向她们,正打算说什么,就听见姚珏仿佛是突然惊醒一般道:“我不信,我得回去,我要去找我娘,我……”

她说着,急冲冲朝外走去,然而没走几步,外面就传来了喧哗之声,楚瑜皱眉抬头,就看见士兵匆忙入内,焦急道:“少夫人不好了,一群士兵拿着圣旨将府里包围了,说是七公子回来之前,谁都不能离开!”

前线的消息应该已经到了宫里,皇帝做这件事也在她意料之内,不然她也不会让柳雪阳带着孩子早早离开。

她平静道:“无妨,让他们围去。”

如今还未定罪,便没有任何人敢闯入镇国侯府来。

她扭过头,继续吩咐下人,让他们将蒋纯和王岚放在一起,严加看管,让大夫好生照料着。

王岚的孩子,得尽量生下来。

只是上辈子……她生下来了吗?

楚瑜不记得,上辈子卫府的少夫人们,除了一个殉情的蒋纯太过轰动,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太多的传闻,大多听闻都被卫韫代替兄长给了休书,放回家去再嫁了。

楚瑜一面思索着上辈子所有信息,一面有条不紊吩咐着。而姚珏似乎全然不信侍卫的话,吵嚷着要出去。

楚瑜也没有管她,反而将目光看向谢玖。

“五少夫人有何打算?”

她声音平静,谢玖是个聪明人,她立刻看出了楚瑜的意图,皱着眉道:“如今卫家显然是沾了大罪,你还打算留着?”

这话出来,楚瑜便明白谢玖的选择了,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,却是问:“你对五公子没有感情的吗?”

谢玖愣了愣,等她反应过来时,便沉默了。

好久后,她艰难出声:“可我总得为未来打算,我才二十四岁。”

她坚定看向楚瑜,似乎还想说什么,楚瑜却点了点头,全然没有鄙夷和不耐,淡道:“可。”

说完之后,她便转过身去,同下人吩咐着后面白事操办的要点,再没看谢玖一眼。

面对楚瑜这样淡然的态度,谢玖一瞬间觉得,自己站在自己,似乎难看极了,狼狈极了。

她捏着拳头,猛地提声:“你留下来会后悔的!”

楚瑜顿住步子,转过头去,谢玖声音笃定:“楚瑜,你还小,你不懂一个人过一辈子是多么可怕的事……”

“我没有一个人,”楚瑜打断她,声音沉稳淡然:“我还有卫家陪着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的独木桥,我不劝你,你何必拦我?”

楚瑜皱起眉头:“谢玖,我以为你是聪明人。”

谢玖被这句话止住声,楚瑜说的没错,只是说,楚瑜的选择,把其他所有人的,都衬得格外不堪。

谢玖看着她远走,深吸了口气,还是选择转身离开。

既然要远离,自然不能再和谢家有太多的纠葛。卫韫回来时,皇帝自然会解开这守卫禁制,她得早些和卫家脱离了干系。

谢玖觉得自己想得无比冷静,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典型的、冷漠的、聪慧的世家女,然而等她走到房间里,坐在床榻上,不知道怎么的,她就突然想起她夫君的模样了。

她脱鞋躺到床上,在这无人处,将脸埋入锦被之中,总算是哭出声来。

几个少夫人哭的哭,闹的闹,楚瑜让人看着他们,自己就开始筹办灵堂。

人死了,总是要有归处,更何况卫家。

听闻上辈子卫家闹得太过急促,那几位甚至连灵堂都没有,就匆匆下葬,连墓碑,都是后来卫韫重新再启的。

如今她在这里,总不能让卫家像上辈子一样,英雄一世,却在最后连灵堂祭拜都无。

上辈子她操办过自己母亲的白事,也操办过顾楚生母亲的白事,这件事上,她倒也算熟练。

熟门熟路准备好了要采买的东西,商量好了灵堂的摆设和位置,这时候已经天黑了。

她才想起蒋纯来,她想了想,决定再去看看蒋纯。

蒋纯下午就醒了,醒过来之后就打算自杀,只是楚瑜早就让人看着,及时被抢了剑,这才保下一条命来。

自杀未遂后,蒋纯便不再说话,也不进食,靠在窗边,一动不动,什么话都不说。

楚瑜走进去的时候,就看见这样一个人,目光如死,呆呆看着外面的天空。

旁边丫鬟见到楚瑜来,想禀报些什么,楚瑜摆了摆手,他们便识趣走了下去。楚瑜来到蒋纯身边,坐下之后,给她掖了掖被子。

“天晚露寒,好好照顾自己,别着凉。”

蒋纯没有理会她,仿佛根本没她这个人似的。

楚瑜靠在床的另一边,看着对面窗户外的月亮。

“我嫁过来那天,其实都没看见阿珺长什么模样。”

听到这话,蒋纯终于有了动作。

她慢慢回过头来,看见楚瑜靠在床的另一边,神色里带着温柔,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:“我就听见他结结巴巴喊我一声楚姑娘,我心里想,这人怎么老实成这样,都成亲了,还叫我楚姑娘。”

蒋纯垂下眼眸,明显是在听她说话。

楚瑜也没看他,继续道:“成亲当天,他就出征,我想见见他到底长什么模样,于是我就追着过去,那天他答应我,一定会回来。”

“你……”蒋纯终于开口:“别太难过。”

“我不难过。”

楚瑜笑了笑:“他不会想看我难过,所以,我也不想令故人伤怀。”

蒋纯没有说话,她似乎明白了楚瑜的来意。

“我与你不一样。”

她声音微弱:“我从出生,到遇见二郎之前,从没高兴过。哪怕嫁给他,我也心怀忐忑,我怕他不喜欢我,更怕他欺辱我。”

“可他没有。”

蒋纯声音沙哑:“成婚那天,我崴了脚,我想着,他必然会生气我出了丑,所以我硬撑着,一步一步往前走,我以为我要一个人,那么疼的走完所有路,结果他却发现了。”

“他蹲下身来,”蒋纯笑起来,眼里全是怀念:“他背着我,走完了整条路。我们进了洞房,他亲自用药酒给我擦脚。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好过。”

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:“视若珍宝,不过如此。”

楚瑜没说话,描述得越美好,面对现实的残忍,也就越疼得让人难以接受。

“如果一辈子不曾拥有过,那我也认命了。”蒋纯颤抖着闭上眼睛:“可我曾经遇到过这样好的人,我又怎么一个人走得下去。”

“太疼了……”

她眼泪落下来:“一个人走那条路,太疼了。”

楚瑜听到这话,再也忍不住,伸出手去,一把抱住了蒋纯。

她压抑着眼里的热泪,拼命看向上方。

“没事,”她沙哑着声音:“我在,蒋纯,这条路,我在,夫人在,还有你的孩子,你不是一个人啊。”

“从你嫁进卫家开始,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了。”

“以后谁敢欺负你,我替你打回去。你病了,我照顾你;你无处可去,我陪伴你。蒋纯,”她抱紧她:“人这辈子,不是只有爱情的。”

“你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,只能死死抓住二公子的小姑娘了。”

“你有孩子,有卫府,你有家啊。”

听到这话,蒋纯终于再也无法忍耐,那压抑的痛苦猛地爆发而出。

她嚎啕出声。

“可我想他,我想他啊!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为什么是他?为什么那些丧尽天良的人活得好好的,可他却去了呢?他还这么年轻,我们的孩子才有五岁,怎么就轮到他了呢?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为什么……”蒋纯在她怀里,哭得声嘶力竭,一声一声质问。

为什么这苍天不公至斯。

为什么这世间薄凉至此。

为何英雄埋骨无人问,偏留鼠狼云锦衣?

然而这些为什么,楚瑜无法回答,她只能抱住她,仍她眼泪沾染衣衫,然后慢慢闭上眼睛,想要用自己的体温,让蒋纯觉得,更温暖一些。

纵然温暖如此微弱,却仍想以身为烛,照此世间。

张晗露出为难的表情来,蒋纯继续道:“三公子对妹妹也算有情有义,他如今回来,你都不打算见一面的吗?”

听到这话,张晗眼眶微红,低下头道:“二姐姐,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……我若不做果断些,我家怎容得下我?”

蒋纯没说话,同为庶女,她自然明白她们的处境。

她之所以直接赴死,何不也是这样的考量?

如今丈夫已死,卫家获罪。大家谁不清楚,七万精兵全歼,这是多大的罪名?要么他们和卫家断了关系回到母族,要么母族必然是先下手为强,率先断了与他们的关系,向圣上表忠。

如今母族尚未表态,不过是因为卫韫还未回京,没有与她们联络上,还不清楚事情罢了。

蒋纯沉默着,好久后,却是道:“不过就是见一面,又能影响什么呢?三妹妹,你们如今是杯弓蛇影,怕得太过了。”

“不说其他,”蒋纯叹了口气:“你也该想想陵书,若陵书知晓你连他父亲最后的体面都不愿给予,他要如何作想?”

说到孩子,张晗终于僵住了神色。

她犹豫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六少夫人王岚,她们向来都是没主见的,见姚珏和谢玖不愿和卫家有半点沾染,她们便慌了神,有样学样。如今被蒋纯提醒,这才想起自己的孩子来。

孩子是带不走的,她们也不能为了孩子搭上自己一辈子,但是却也并不希望孩子心中,自己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。

“去站着吧。”

蒋纯目光朝谢玖和姚珏看过去,却是拍了拍张晗的肩:“如今少夫人也容不得你们不站,别和她硬撑,哪怕是谢玖姚珏,也是要服软的。”

谢家姚家是大族,如果谢玖姚珏也要服软,那她们自然不会硬杠。

张晗犹豫了片刻,终于还是走上前去,站在了楚瑜身后。

蒋纯走到谢玖和姚珏面前,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,平静道:“多余的话,不用我说了吧?”

谢玖和姚珏没说话,这时候,外面传来了鸣锣开道的声音。

姚珏挑眉正要骂什么,谢玖突然拉住了她。

谢玖盯着门外,好半天,慢慢道:“别和疯子计较,若家里问起来,便实话实说。”

听到这话,楚瑜在人群中扭过头来,转头看了过去。

谢玖挺直了腰背,面色平静。楚瑜朝她点了点头,转过头去。

谢玖微微一愣,却是没有明白楚瑜点这个头是几个意思。

谢玖和姚珏站到楚瑜身后之后,一切准备好了,外面鸣锣之声渐近,大门缓缓打开。

那朱红大门发出嘎吱的声响,外面的场景慢慢落入楚瑜眼中。

此刻街道之上,老百姓熙熙攘攘站在两边,一个少年身着孝服,头上用白色的布带将头发高束,一条白色的布带穿过额间,紧紧系在他头上。

他看上去不过十四、五岁,面色苍白,眼下发青,面上消瘦见骨,神色平静,周身围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气。仿若一把出鞘宝剑,寒光凌厉,剑气冷然。

他手中捧着一座牌位,身后跟着七具棺木,一具单独在前,其他六具一行两具,排了长长的队伍,自远处而来。

钱纸漫天纷飞,整条街没有一人说话,安静得仿若一座鬼城,只是那棺木所过之处,两侧百姓会逐渐跪下来,而后发出嘤泣之声。

那哭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,后面的人有样学样。

于是楚瑜便见,那长街上的人如浪潮一般慢慢俯跪而下,哭声自远处传来,响彻全城。

楚瑜在袖下捏紧了手,让自己保持平静庄重,不失半分威严。

她听着那哭声,骤然觉得,一切并不似她想象中如此糟糕。

卫家的牺牲,朝廷不记,官员不记,贵族不记,天子不记,可有这江山百姓,他们总在铭记。

楚瑜觉得眼眶发酸,她目光全落在卫韫身上,看那少年抬着牌位,自远处朝着她慢慢看了过来。

那目光似是跨过万水千山,然后在看到她那一瞬间,那少年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。

他走到她身前,单膝跪下,低下头颅,朗声开口: “卫家卫韫,携父兄归来!”

音落瞬间,棺木轰然落地,楚瑜目光落到那七具棺木之上,她颤抖着唇,张了张口,想说什么,却什么都没说出来。

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,却在卫韫单膝跪下那瞬间,骤然想起。

当初去时,也是这个少年来通知他,亦如今日,单膝跪在她面前,同她说——

少将军奉命出征,命末将将此玉交于少夫人,吩咐夫人,会凯旋而归,无需担忧。

凯旋而归,无需担忧。

楚瑜走下台阶,抬手覆在那棺木之上,慢慢闭上了眼睛。

她闭着眼睛,调整着呼吸,旁边卫秋卫夏、长月晚月等在她后面,卫秋的面色有些压不住焦急,他小声道:“少夫人,这样的消息我们不能锁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楚瑜睁开眼,吐出一口浊气,随后道:“我这就去找婆婆,在此之前,这个消息,谁都不能知道。”

卫秋有些为难,这样的消息太大了,然而卫夏却镇定下来,恭敬道:“是,谨遵少夫人吩咐。”

楚瑜点了点头,疾步朝着柳雪阳的房间走去。

卫府老太君平日并不在华京,而是在卫家封地兰陵养老,如今家中真正能做决策的就是柳雪阳。楚瑜清楚知道当年卫家要面临什么,也知道柳雪阳做了什么,她不是一个能忍的女人,而且作为卫韫和卫珺的母亲,她也不愿让柳雪阳面对剩下的一切。

她走到柳雪阳房间,甚至没让人通报就踏了进去。柳雪阳正躺在榻上听着下人弹奏琵琶,突然听得琵琶声停下,她有些疑惑抬头,便看见楚瑜站在她身前,面色冷静道:“婆婆,我有要事禀报,还是屏退他人。”

柳雪阳愣了愣,却还是朝着旁边人点了点头。

旁边侍从都退了下去,晚月和长月站在门前,关上了大门,房间里就留下了柳雪阳和楚瑜,柳雪阳笑了笑道:“阿瑜今日是怎么了?”

“边境来了消息。”楚瑜开口,柳雪阳面色就变了。

身在将门,太清楚一个要让周边人都退下的边境家书意味着什么,楚瑜见柳雪阳并没有失态,继续道:“昨日我军被围困于白帝谷,小七带兵前去救援,但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。”

柳雪阳坐直了身子,捏着桌子边角,艰难道:“被困的……有几人?”

“除小七以外,公公连同六位兄长,七万精兵,均被困在其中。”

听到这话,柳雪阳身子晃了晃,楚瑜上前去,一把扶住她,焦急出声:“婆婆!”

“没事!”柳雪阳红着眼眶,咬着牙,握住楚瑜的手,明明身子还在颤抖,却是同她道:“你别害怕,他们不会有事。如今我尚还在,你们不会有事。”

“何况,”柳雪阳抬起头来,艰难笑开:“哪怕是死,他们也是为国捐躯,陛下不会太为难我们,你别害怕。”

楚瑜没说话,她扶着柳雪阳,蹲在她身侧,抿了抿唇,终于道:“婆婆,这个时候,这些消息就不外传了吧?”

“嗯。”

柳雪阳有些疲惫点头,同她道:“这事你知我知,哦,再同二夫人……”

“婆婆!”楚瑜打断她,急促道:“我来便是说这事,如今这种情况,梁氏绝不能再继续掌管中馈。”

柳雪阳有些茫然,楚瑜试探着道:“婆婆,梁氏这么多年一直有在卫府滥用私权贪污库银,这点您知道的,对吗?”

“这……”柳雪阳有些为难:“我的确知道,也同老爷说过。但老爷说,水至清则无鱼,换谁来都一样,只要无伤大雅,便由她去了。”

“可如今这样的情况,还将如此重要之事交在这般人品手里,婆婆就没想过有多危险吗?!”

“这……”柳雪阳有些不明白:“过去十几年都是如此,如今……”

“如今并不一样,”楚瑜深吸了一口气,终于还是决定摊开来说:“母亲,我这边得到的消息,此次战败一事,可能是因公公判断局势失误所致,七万军若出了事,账可是要算在卫府头上的!”

听到这话,柳雪阳面色变得煞白,她颤抖着声:“怎么可能……”

“这样的消息如果让梁氏知道,您怎么能保证梁氏不趁火打劫,卷款逃脱?若梁氏带走了府中银两,我们拿什么打点,拿什么保住剩下的人?”

楚瑜见柳雪阳动摇,接着道:“婆婆,钱财在平日不过锦上添花,可在如此存亡危机之时,那就是命啊!您的命、小七的命、我的命,您要放在梁氏手里吗?!”

听到这话,柳雪阳骤然清醒。她眼神慢慢平静下来,她扭过头去,看着楚瑜:“那你说,要如何?”

“若婆婆信得过我,后续事听我一手安排,如何?”

柳雪阳没说话,她盯着楚瑜,好久后,她道:“你既然已经知道前线的消息,便该明白,那七万军无论还留下多少,卫府都要获罪,为何不在此时离开?”

楚瑜没明白柳雪阳问这句话的含义,她有些茫然:“婆婆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你若想要,此刻我可替我儿给你一封休书,你赶紧回到将军府去,若我儿……真遇不测,你便可拿此休书再嫁。”

柳雪阳说着,艰难扭过头去:“阿瑜,你还有其他出路。”

楚瑜听了这话,明白了柳雪阳的意思。她低下头去,轻轻笑开。

“我答应过阿珺……”她声音温柔,这是她头一次这样叫卫珺的名字。她其实从来没有与卫珺单独相处过片刻,然而她也不知道怎么,从她嫁进卫家那一刻开始,她内心就觉得,她希望这一辈子,能在卫府,与这个家族荣辱与共。

这是大楚的风骨,也是大楚的脊梁。

前一百年,卫家用满门鲜血开疆拓土,创立了大楚。

后面十几年,到她死,也是卫韫一个人,带着卫家满门灵位,独守北境边疆,抵御外敌,卫我江山。

她上辈子耽于情爱,没有为这个国家做什么。

这一生她再活一世,她希望自己能像少年时期望那样,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。

她钦佩卫家人,也想成为卫家人。

于是她低下头,温柔而坚定道:“我要等他回来。”

生等他来,死等他来。

柳雪阳眼泪瞬间奔涌而出,她骤然起身,急忙进入内阁之中,找出了一块玉牌。

“这是老爷留给我的令牌,说是危难时用,卫府任何一个人见了,都得听此令行事。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能管事儿的,这令牌我交给你。”

柳雪阳哭着将令牌塞入楚瑜手中:“你说做什么吧,我都听你的。”

楚瑜将令牌拿入手中,她本是想要柳雪阳听她的一起去拿下梁氏,然而如今柳雪阳却如此信任她,却是她意向不到的。

她有些沙哑道:“婆婆……你……”

“我知道你是好孩子,”柳雪阳握住她的手,眼里满是期盼:“我知道,你一定能等到阿珺回来。”

她盯着楚瑜,强笑开来:“总该能回来几个,对不对?”

楚瑜看着面前女子强撑着的模样,残忍的话压在了唇齿间,最后,她只道:“婆婆,无论如何,阿瑜不离开。”

柳雪阳低着头,拼命点头:“我知道,我不怕的。”

“婆婆,”楚瑜抿了抿唇:“我如今会去用贪污的罪名将梁氏拿下,等一会儿,您就去将五位小公子带出华京,赶路去兰陵找老夫人吧。”

听到这话,柳雪阳睁大了眼:“你要我走?”

“五位小公子不能留在华京。”

楚瑜果断开口。

她不知道局势能坏到什么程度,只能让柳雪阳带着重要的人提前离开。

柳雪阳还想说什么,楚瑜接着道:“您是阿珺的母亲,是卫府的门面,如今谁都能受辱,您不能。您在,他日小七回来,您就是傀儡,是把柄。而五位小公子在华京,也就是等于卫家将满门放在天子手里。”

“婆婆,您带着他们离开,若是有任何不幸……您就带着他们逃出大楚。”

“那你呢?”

柳雪阳回过神来:“你留在这里做什么?”

“我在这里,等卫家儿郎回来。”楚瑜坚定出声:“他们若平安归来,我接风洗尘。他们若裹尸而归,我操办白事。若被冤下狱,我奔走救人;若午门挂尸,我收尸下葬。”

楚瑜声音平静,所有好的坏的结局,她都已经说完。

她看着柳雪阳,在对方震惊神色中,平静道:“身为卫家妇,生死卫家人。”

毕竟楚瑜自幼跟他习武长大,和一般的姑娘家有些不同,从来没这么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。

她喜欢顾楚生,就什么好的都给着他。顾家因为谋反的秦王说话获罪,所有人躲都躲不及,她就能在自己即将出嫁前给顾楚生送钱送信,还要跟着他私奔到边境。

这个胆子,是大得没边了。

不过好在这件事被她贴身丫鬟告诉了楚建昌,在楚瑜准备逃跑的前一刻将她拦了下来,才没让她犯成大错。

想到这里,楚建昌又板起脸来,冷着声道:“想清楚没?还没想清楚,就继续去跪着。”

“想清楚了!”

楚瑜知道楚建昌问的是什么事儿。

她捋了捋记忆,现在应该是在她十五岁。

十五岁的九月,她由皇上赐婚,嫁给镇国侯府世子卫珺。婚事定了下来,三媒六娉,眼看着就要成亲了。结果也是这时候,谋反了半年的秦王终于被擒入狱,而顾楚生的父亲曾今受恩于秦王妃,便为秦王家眷说了几句好话,引得圣怒。顾楚生的父亲被砍头,而刚刚步入朝堂的顾楚生也受到牵连,被贬至边境,从翰林学士变成了一个九品县令。

她得知此事心中焦急,恰巧楚锦来同她哭诉,不愿陪着顾楚生去边境受苦,于是姐妹两一合计,让楚瑜先跟着顾楚生私奔,等楚瑜跑了,楚家没办法,只能让楚锦顶上,嫁到镇国侯府去。

楚锦也是嫡女,只是不是嫡长女,与一贯舞蹈弄棒的楚瑜不同,她跟着谢韵自由学诗作赋,加上容貌昳丽,是华京大半公子日思夜想的正妻人选,将楚锦嫁过去,以卫家和楚家的关系,卫家大概也不会说什么。

两人算计得好,于是让小厮先给顾楚生报了信,让顾楚生离开那天在城门外等着。眼见着就要到时间了,结果爬墙的时候被楚建昌逮了个正着。

当年她被抓了之后,跪了一晚上,是楚锦说动了谢韵将她带回了房间,然后偷偷放跑了她,她才有机会,快马加鞭一路追上已经走了的顾楚生。

而这一次,楚瑜是绝不会再跑了,于是她果断同楚建昌道:“我不跑了,我好好等着嫁给卫世子!”

楚建昌狐疑看了楚瑜一眼,不明白楚瑜怎么突然就转变了心思,琢磨着她是不是想欺哄他。

然而自家女儿向来是个直肠子,骗谁都不骗自家人,想了想,看着楚瑜明亮的眼和苍白的脸色,楚建昌也觉得心疼,便摆了摆手道:“罢了罢了,先去休息吧。后日你就要成亲了,别再动什么歪脑筋。反正那顾楚生也已经走了,你啊,就死了这条心吧。”

“嗯。”楚瑜点了点头,旁边楚锦过来搀扶住她,楚瑜微微一颤,下意识想收回手,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,没有动作。

楚建昌看楚瑜低头,以为她是难过,叹了口气,拍了拍她的肩膀道:“卫世子比顾楚生强,你见了就知道了。感情都是相处之后才有的,你别抗拒,爹不会害你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楚瑜点头,这一次真心实意。

卫世子卫珺,以及整个卫家,那都是保家卫国的铮铮男儿,哪里是玩弄权术的顾楚生能比得上的?

她也想和卫珺培养一下感情,但估计是没机会的。

楚瑜想到卫家的命运,倒有了那么几分惋惜。

见楚瑜没什么精神,楚建昌摆了摆手,让谢韵和楚锦扶着她回去了。

谢韵一路都在说着些劝阻的话,大概就是让她死了对顾楚生的心思,为人父母,总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好些。楚瑜没说话,就静静听着。

这位母亲虽然后来也做了些荒唐事,偏袒楚锦一些,但是却也是真心对她的。

只是手心手背的肉,总有些厚,总有些薄。

她沉默着,由楚锦扶着她到了卧房。下人伺候她梳洗之后,她躺到床上,准备睡觉。

这一日发生事情太多,她要蓄养精力,然后规划一下,以后的路怎么走。

她以前一直以为,自己的路,只要追随者顾楚生就可以了。如今骤然有了崭新的选择,她竟然有那么些不知所措。

合眼没有片刻,她便听见了楚锦的声音。

楚锦端着药走进来,屏退了下人,随后来到了楚瑜面前。她放下药碗,坐到床边,温和道:“姐姐。”

楚锦慢慢睁开眼,看见楚瑜的担忧的神色:“姐姐,你还好吗?”

那样神色不似作伪,楚瑜心神一晃,忍不住思索,或许十五岁的楚锦,对于她这个姐姐,还是有着那么几分温情的。

见楚瑜不答话,楚锦靠近了她,小声道:“姐姐,顾大哥让人带了话来,说他等着您。”

听到这话,楚瑜猛地抬头,不可思议看着楚锦。

顾楚生等着她?

不可能。

当年的顾楚生,根本就不在意她,收了书信后,甚至提前了半天,快马加鞭离开了华京,又怎么会等她?

是哪里出了差错?

她盯着楚锦,思索了片刻后,便明白过来。

顾楚生是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,而楚锦希望她离开,好腾出镇国侯府世子妃的位置给她,所以她故意说这样的话,给楚瑜希望,让楚瑜赶紧离开。

上辈子她没这样说,是因为上辈子的楚瑜不需要楚锦给她希望,就选择头也不回的离开。

可这辈子她却明确和楚建昌表示,她要嫁到卫府去。

楚瑜想笑,自己这个妹妹,果然从来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。

然而她忍住了到了唇边的笑意,板起脸来,皱着眉头道:“这样的话,你莫要同我再说了。”

“姐姐?”楚锦有些诧异,眼中闪过一丝慌乱。楚瑜平淡道:“我想明白了,我与镇国侯府乃圣上御赐的婚,我若逃婚,哪怕卫家看在楚家面子上不说,圣上不说,但这毕竟是欺君枉法,而卫家心中也会积怨。”

后来楚家的败落,与此不无关系。

卫家虽然在不久后满门青年战死沙场,却留下了一个杀神卫韫。

那少年十四岁就纵横沙场,十六岁灭北狄为父兄报仇。

后来的朝廷,几乎就是文顾武卫的天下,卫韫这个人睚眦必报,恩怨分明。当年对他好的人,他都涌泉相报,而对他坏的人,他也不会放过分毫。

楚家李代桃僵让楚锦嫁给卫珺、楚锦落井下石离开卫家,走时还与卫老太君起了龌龊,气得老人家大病一场,这些事儿卫韫都一一记着,在平步青云后,都报复在了楚建昌的身上。

如果不是顾楚生对楚家还照拂一二,楚建昌又岂能安安稳稳告老还乡?

想起卫韫的手段,楚锦忍不住有些胆寒。她用左手压住了自己的右手,抬眼看向楚锦,满眼忧虑道:“妹妹,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,置家族于不顾。”

楚锦被楚瑜说得梗了梗,憋了半天,强笑着道:“姐姐说得是。阿锦只是想想,这是赔上姐姐一辈子的事,用姐姐的幸福换家族,阿锦觉得心疼。若能以身代姐姐受苦,阿锦觉着,再好不过。”

去卫家受苦?

谁不知道现在的卫家正得圣宠,如日中天,卫家自开国以来世代忠烈,乃三公四候之高门,家教雅正,家中子弟个个生得芝兰玉树,那卫世子就算不是最优秀的一个,也绝对不会让楚锦吃亏。

算起来这门亲事,还是楚家高攀。

楚锦为了说服她,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。

想到卫家后来的牺牲,听到楚锦这样的话,楚瑜心里有些不适,神色严正道:“卫家满门忠烈,为国抛头颅洒热血,能嫁给卫世子,是我的福气,只是我之前蒙了心眼,如今我已醒悟,你便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。若再让我听到,别怪我翻脸!”

楚锦被楚瑜说得哑口无言,看着面前人一脸正直的模样,楚锦简直想提醒她,昨晚她还在和她谋划着如何私奔一事。

然而她心知这位姐姐武力值强悍,心思简单,认定的就不会回头,若多做争执,动起手来怕是她要吃亏。

于是楚锦艰难笑了笑道:“姐姐能想开便好。我看姐姐也已经累了,药放在这里,阿锦先告退吧。”

楚瑜点点头,闭上眼睛,没再说话。

楚锦恭敬退了出来,走到庭院中,便冷下神色来。

她捏紧了手掌。

如今楚瑜不肯私奔,她难道还真的要嫁顾楚生不成?!

不行,她绝不能嫁给顾楚生。

世子妃当不了,她也绝不能跟着顾楚生到边境去。从边境回华京,从九品县令升迁回来,她最美好的年华,怕就要葬送在北境寒风之中了。

楚锦心中暗自盘算。

而这时候,顾楚生在城门马车里,静静阅读着最新的邸报。

他染了风寒,一面看,一面轻声咳嗽。

父亲逝世,牵连被贬,这位天之骄子骤然落入尘埃,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手足无措,却不想这个少年却展现出了一种超常的从容。

他似乎是在静静等候着谁,不慌不忙。

旁边官兵有些不耐烦道:“顾公子,该走了。”

顾楚生抬眼看了城门一眼,给了小厮一个眼神。

小厮赶紧上前去,再给官兵一两银子,赔笑道:“大人再稍等片刻,很快就好。”

“最迟等到日落,”官兵皱起眉头:“不能再拖了。”

听到这话,顾楚生皱起眉头。

日落……

他回想了一下上辈子楚瑜追上来的时间,他……应该能等到的。

想到这个名字,他有些痛苦闭上了眼睛。

外人都以为面对家族的一切,他毫不畏惧,其实并不是。

他少年时面对这一切时,的确是惶惶不安,自暴自弃。是那个姑娘驾马而来,在夜雨里用剑挑起他的车帘,朗声说的那句:“你别怕,我来送你。”,给了他所有勇气。

年少时并不知晓自己朦胧的内心,只以为他讨厌她满身汗臭,不喜她不知收敛,厌恶她与兵营军士谈笑风生。

她追逐,他躲避。他一直以为自己心里,住着的该是楚锦那样纯洁无瑕的姑娘。

直到她死在他面前。

回想到那一刻,顾楚生觉得心脏骤然被人捏紧,他闭上眼睛,用缓慢的呼吸平息这份痛楚。

楚瑜的死,是他对她爱情的开始。

死后才知,无人再驾马踏雨相送的人生,有多么难熬。才知道当年他的厌恶,其实是嫉妒、是对不知名感情的惶恐、是少年人对于羞涩的反击。

她死得时间越久、越长,他对她的感情,就越执着,越深。

直到他死于卫韫剑下,那一刻,方才觉得解脱。

一觉醒来,他回到了自己的十七岁,他欣喜若狂。

真好。

他睁开眼,弯起眉眼。

他又能看到,那个活生生的楚瑜。

这一次……

他一定会好好陪伴她。

等到晚上,楚瑜就偷了账本,再溜进仓库,一样一样清点对账。白天她就跟着梁氏,随时盯着她。

梁氏被她盯得心慌,倒的确没做什么小动作。

卫府家大业大,楚瑜查账查得慢,她倒也不着急,就一面查一面记出错的地方,闲着没事,就和卫韫写写信。

卫韫年纪小,在前线担任的职务清闲,几乎就是给卫珺跑跑腿。于是每天很多时间,回信又快话又多。

卫珺偶尔也会给她书信,但他似乎是个极其羞涩的人,也说不出什么来,无非是天冷加衣,勿食寒凉,早起早睡,饮食规律。

卫珺写了这句话,卫韫就在后面增加注释。

天冷加衣——嫂子可以多买点漂亮衣服,想穿什么穿什么,全部记在大哥账上,不要怕花钱。

勿食寒凉——嫂子别吃太冷的,大夫说容易肚子疼,大哥已经买了白城所有好吃的小吃,回来就带给你。

早起早睡——嫂子要好好睡觉,睡不着找卫夏要安魂香,大哥想你想得睡不着,怕你也太想他了。

饮食规律——算了,嫂子我编不出来了,你知道大哥很想你就对了。

楚瑜:“……”

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话痨小叔子了,看边境来的信,她只觉得好笑,多看几日,就成了习惯。只要看见卫秋拿着信进来,她就忍不住先笑了。

楚瑜查账的时候,楚家也派人到了昆阳,找到了顾楚生。

顾楚生刚在昆阳安定下来,整理着昆阳的人手。

这地方他上辈子来过,倒也得心应手,只是事情实在太多,哪怕熟悉也很难一下做完。

等楚家派人过来的时候,他从案牍中抬头,好久后才反应过来。

他第一个想法便是——楚瑜来了!

按照原来的时间,楚瑜应该是在半路就追上他,可他哪怕刻意延缓了速度,都没见楚瑜追过来。他心里焦急,面上却是不显,他向来是个能等待的,他知道楚瑜一定回来。

如果楚瑜不来……他如今也做不了什么。

他回来得太晚,回来得时候,父亲已死,自己也马上就要启程离开华京,根本来不及部署什么,他想娶楚瑜,也只能靠楚瑜对他那满腔深情。

也就是这时候,他不得不去面对,当年的楚瑜对他,的确是下嫁。

抛弃荣华富贵,嫁给他一个一无所有的文弱书生。

一开始的时候,不是没感动。

至少娶她的时候,是真心实意,想要回报这份感情。

可是当所有人都说她对他多好,说他多配不上她的时候,傲气和愤怒就蒙蔽了他的眼睛。当他平步青云,面对这个曾经施恩于她的女人,他怎么看都觉得碍眼。她仿佛是他人生最狼狈时刻的印记,时刻提醒着他顾楚生,也曾经是个狼狈少年。

等她死了,等他经历岁月,看过荣华富贵,走过世事繁华,经历过背叛,经历过绝望,他才骤然发现,只有年少时那道光,最纯粹,也最明亮。

他想起当年的楚瑜,心里有些颤抖,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,站起身来,同侍从道:“让楚家人稍等,我换件衣服就来。”

说着,他便去了厢房,特意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,束上玉冠,在镜子面前确认了仪态后,深吸了一口气,这才去了大堂。

他拼命思索着楚瑜是怎么来的,楚瑜和卫家的婚事如何处理,楚瑜……

他想了许多,到了大堂,只见到一位楚家侍从时,他不由得愣了愣。

对方上前来,恭恭敬敬行了个礼:“顾大人。”

顾楚生点点头,将心里的疑虑压在了心底,回了个礼道:“山叔,许久不见。”

楚山是楚家的家臣,顾楚生也知道他在楚家颇受看重,哪怕他品级并不高,他还是对楚山颇为恭敬。

顾楚生说着话,迎了楚山坐到位置上,随后道:“不知山叔今日前来,可是楚叔叔有什么吩咐?”

“也没什么大事,”楚山爽朗笑道:“将军此次就是吩咐了两件事,第一件是他知道顾大人如今的处境,让我带了些东西过来。”

楚山说着,带了一个匣子上来。

顾楚生双手接过匣子,打开之后,里面放满了金元宝和几封书信。

“昆阳有几位将领,与将军还算熟悉,这里面是将军亲笔书信,顾大人可拿去拜见,出门在外,多有人照拂一二,总是好的。”

楚山只字未提里面的黄金,是顾及了顾楚生的面子,如果顾楚生真是个少年,或许还醒悟不过来这番好意,他素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,全然体会不了别人不着痕迹的善。

然而他如今也经过了这么多年打磨,知晓了楚山的体贴,他如今的确缺钱,也并不推辞,深吸了一口气道:“谢谢楚叔叔了,也谢过山叔。”

他说得真诚,楚山笑容也更深了几分,轻咳了一声,随后道:“这第二件事,是您与我家小姐婚约之事的。”

听到这话,顾楚生心里提了起来。

他猜想着,楚山来说这事,大概是和楚瑜有关的。楚瑜这次没有追着他过来,中间或许有了什么变数,然而她向来是个执着的人,她要做的事,一定会做到。

如今楚山过来,还提及婚约,莫非是楚瑜说动了楚建昌,让她正当光明嫁过来?

他将匣子放在桌上,压抑着心中的激动,抬头看向楚山:“婚约之事,楚叔叔是如何打算?”

“你不用紧张,”看见顾楚生的样子,楚山猜想他是以为楚家来解约的,赶忙道:“楚家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,将军就是让我来问问,如今大小姐已经出嫁,二小姐的年龄也到了,您打算何时来提亲?”

听到这话,顾楚生脑子里“嗡”的一下,整个人都懵了。

他呆呆看着楚山,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

他说什么?

大小姐出嫁了?

什么大小姐出嫁了?楚家的大小姐除了楚瑜,还有谁?

总不能是楚瑜。

她要嫁给他的,她上辈子跋涉千里都过来了,这辈子怎么可能嫁给别人呢?

他张了张口,似乎是想要说什么,楚山看他的模样,笑着道:“顾大人是不是欢喜得呆了?”

听到这话,顾楚生终于慢慢回过神来,他觉得喉间干涩,却还是撑着笑容,艰难道:“您说的大小姐,可是阿瑜?”

“那是自然,”楚山喝了口茶,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来:“大小姐嫁了卫府,前阵子回门来,看上去过得很好,卫家门风雅正,小姐这辈子应当不用担心了。”

“话,也不是这样说。”顾楚生在衣袖下捏紧了拳头,楚山有些诧异抬头,看他垂下眼眸,用平静得让人感觉到寒冷的语调,慢慢道:“一辈子这样长,总不能依靠在别人身上。”

更不该是卫家那个短命的卫珺身上。

想到卫珺的名字,顾楚生就觉得仿佛是利刃扎进了心里一样。

当年楚瑜就是要嫁给卫珺的,有多少年,他的名字始终被和卫珺放在一起,多少人可惜过,若卫珺还活着,楚瑜嫁给他就好了。

那时候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愤怒,在所有人眼里,他比不上卫珺,或许在楚瑜心里,他也比不上卫珺。

只是卫珺死了,只是她没有退路。

他曾经庆幸卫珺死了,曾经厌恶卫珺死了,上辈子如此,这辈子再听到这个名字,他骤然发现,比起上辈子,这辈子,他对卫珺厌恶更深了一些。

楚瑜嫁给了他。

这辈子,楚瑜嫁给了他!

他抬头盯着楚山,他想问他们到底对楚瑜做了什么。

这样的目光太过失礼,旁边侍从都忍不住叫了他:“公子。”

楚山皱起眉头,他感觉到有些不安,于是他直接道:“顾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?”

顾楚生被楚山的话点醒,如今楚瑜嫁给卫珺已经是定局,他不能再得罪楚家。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,将匣子推了回去。

“与二小姐的婚事,在下想了许久,觉得终究还是要明说。二小姐金枝玉叶,楚生如今这样的身份,怕是般配不上。”

“这你不必担忧,将军说……”

“而且,”顾楚生打断了楚山,目光坚定:“楚生心中已有思慕之人,二小姐怕也有自己的思量,婚姻大事,还是要找钟爱之人,楚生想,将军不会强求。”

听到这话,楚山沉默下来。楚瑜成亲之前那番折腾他是知道的,如今再看顾楚生和楚锦的态度,他叹了口气,抬头看着顾楚生。

“顾公子,”他语气里带了无奈:“您实话同我说,您思慕之人,可是我家大小姐。”

顾楚生愣了愣,片刻后,他慢慢笑开。

他没有推脱,也没有恼怒,重重点头:“是。”

楚山叹了口气,似是困扰:“您这样……大小姐……她已经嫁人了啊。”

“她嫁人了,”顾楚生面上带笑,眉眼弯弯:“那于我喜欢她,又有何碍呢?”

莫要说那卫珺本来就是个短命的,哪怕卫珺活得长长久久,他顾楚生的人,就算把所有人撕得鲜血淋漓,也一定要抢回来!

想到这一点,顾楚生心里终于没那么痛苦。

卫珺在战场上。

他勾着嘴角,眼里全是冷意。

哪怕他什么都不做,卫珺、卫家,都注定要死在战场上。

作为当年的朝中重臣,他再清楚不过当年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。那是连天子都不敢面对的往事,连天子都曾放下玉冠,向卫韫道歉之事。

谁都救不了卫家。

哪怕重生回来的他,也救不了。

楚瑜静静看着她。



最初见谢玖时,她对谢玖,谈不上喜欢。然而如今看着谢玖,却有万般滋味涌上来。

上一辈子谢玖匆匆离开,或许就是知道,越晚走,越是要面对这鲜血淋漓的现实,就越容易伤心。

一个人如果不多与之相交,便论不了善恶。

楚瑜看谢玖静静看了卫雅一会儿,慢慢转过头来:“你可知如今皇位,太子和六皇子有所相争?”

太子生母出身姚家,而六皇子则出身大族王氏,乃真正名门贵女所出。

楚瑜不明白谢玖为何突然说这个,但却也知道,依照谢玖性子,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。于是她静默不言,耐心听着。

谢玖手拂过棺木,平静出声:“陛下拥姚家为新贵,立姚氏女为皇后,其子为太子,其目的在于权衡。六皇子代表氏族,姚家便是皇帝一把刀。可是将一国尊位交给一把刀,合适吗?”

“这个问题,”楚瑜思索着:“应是满朝文武所想。”

“那太子自然也会如此作想。”谢玖垂眸:“两年前,王氏与姚氏争河西之地,陛下让公公参谋抉择,太子曾连夜来卫府,当夜他们似乎发生了很大的争执,太子连夜离开。”

“后来河西之地归于了王氏。” 楚瑜似乎明白了什么,谢玖点点头,目光里带了冷色:“此次太子是监军,姚勇亦在战场之上。若此事是太子从中作梗,你可想过应对之策?”

楚瑜没说话。

上辈子,最后登基的并不是太子,也不是六皇子,而是如今方才两岁的十三皇子。

当年六皇子登基后,卫韫直接带人杀入皇城,和顾楚生里应外合,将六皇子斩于剑下,随后辅佐了这位皇后幼子登基。从此顾楚生和卫韫一文一武,斗智斗勇到了她死。

她死后如何她不知道,但她却知道,她死之前,太子早就死得透透的。而太子之所以死,却是和一个人脱不了关系——

长公主,李春华。

这个人今日她已经去拜见过。她是当今圣上的长姐,与圣上一同长大,情谊非常。她对圣心拿捏之准,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。她年少守寡,膝下仅有一个女儿,守寡之后,她干脆养了许多面首,荒唐度日。

上辈子,李春华将自己的独女李月晚许给了太子,要求太子对她女儿一心一意,太子应下,却一直在外偷欢,李月晚怀孕时发现,因激动早产,最后难产而死。李春华从此怒而转投六皇子,从此一心一意和太子作对。

如今太子刚和李月晚订亲,李春华尚还不知太子那些荒唐事,若是她知道了呢?

楚瑜琢磨着——按照李春华那爱女如命的脾气,知道太子在外面做那些事,还能善了?

是人就要发脾气,发脾气总得找个由头,这时候卫家的事如果撞到李春华手里,一切就能顺利成章。

楚瑜捋顺了思路,舒了口气,同谢玖道:“我明了了,谢过。”

谢玖看楚瑜的神色,便知道她是找到了办法,点了点头,也没有多说,目光落在卫雅的棺材上,许久后,她沙哑出声:“我走了,再不回来了。你活着时候,我已经尽力对你好,你死了,我没有留遗憾。下辈子……”

她捏紧拳头,轻轻颤抖:“你我再做夫妻吧。”

说完,她猛地转身,朝着外面走了出去。

她生来薄凉自私——谢玖告诉自己——为卫雅做一切,已经是她能给的,最多了。

看着谢玖离开的背影,楚瑜忍不住叫住她:“谢玖!”

谢玖顿住步子,转过身来,月光洒在她素白的身影上,楚瑜双手拢在袖中,轻轻一笑:“姑娘,你真好看啊。”

谢玖微微一愣,片刻后,她含泪笑开。

“是,”她清脆出声:“我夫君也曾如此说。”

“走好。”楚瑜点了点头,眼中满是认真,谢玖轻笑:“放心,我一辈子,一定过得比你好。”

“这可未必。”楚瑜含笑靠在长廊柱子上,神色浪荡风流,仿佛哪家公子哥儿一般,眼中俱是温柔:“你信不信,这一辈子,你我都会过得很好。”

谢玖没说话,她静静看着楚瑜。

这女子的安慰,温婉无声,却又饱含力量。谢玖本也是那样敏感的人,她对别人的坏敏感,对别人的好更敏锐。

于是她点了点头,却是道:“谢谢。”

楚瑜守了半夜,等到第二日,她睁开眼,便迅速将人叫了过来。

楚瑜还记得当年太子让李月晚难产的情人——没办法不记得,且不说这事儿就是顾楚生让她查的,更何况,那情人的确太过惊世骇俗了些,那位情人便是太子的同宗堂姐,清河王的女儿,那位足足大太子十二岁、却早早守寡的芸澜郡主。

太子早在十六岁便于芸澜郡主有染,这份不伦之恋持续了长达十年之久,不可谓不深情。楚瑜算了算时间,如今正是太子与芸澜交好的第七年,楚瑜思索了片刻,便让人将管家找来。

“卫家是不是在芸澜郡主府边上有一个小院儿?”

她开口询问。管家愣了愣,却是迅速反应过来,忙道:“对,不过身在郊区,颇为偏远……”

楚瑜点点头,毫不奇怪的模样,却是吩咐道:“去府库里拿些香丸,在那小院离郡主府最近的墙边,搭一个火,将香丸扔进火里,昼夜不停的烧。”

管家虽然不明白楚瑜在说什么,却还是点了点头,郑重道:“小的明白。”

“再找个乞丐,送信道太子府,别告诉那乞丐你是谁,就让他送封信。”

说着,楚瑜便去找了纸笔,然后仿着芸澜郡主的笔迹写了封情诗:

一重山,两重山,山高水远人未还,相思枫叶丹。

嫁给顾楚生那些年,楚瑜学会了很多事,其中一件,就是伪造别人的字迹。

她让人将信托乞丐之手送到太子府,太子府的人一听是一个貌美女子送来,便立刻呈了上去。

而楚瑜则熏了香丸,带了大批金银,再一次登了长公主的门。

看在金银的份上,李春华终于见了楚瑜。

楚瑜身着素服,朝着李春华盈盈一拜。那香丸味道浓烈,李春华瞬间注意到了这味道,含笑道:“卫少夫人身上这是什么香,真是特别。”

“是十日香。”楚瑜站起身来,将礼物端上来,双手捧着礼物,来到李春华面前,含笑道:“这香的香味浓烈,沾染后可十日不散,乃卫府特制。平日不常用,只是如今我想将城郊别院修作祠堂,便先让人在别院点了香焚烧,就这么随便带了点气味过来,就让长公主笑话了。”

李春华见着银子,很给面子,倒也没多说什么,只是道:“城郊的别院,可是芸澜郡主隔壁那座?之前有一年的春日宴,就是在那里主办。”

说着,她似乎并不想在卫家的话题上纠缠的太久,继续道:“芸澜向来不太爱香味,你这样熏,芸澜怕是郁闷极了。”

“倒也不是,”楚瑜笑弯了眼:“女子都爱所有美好的事务,这香丸的味道,或许郡主还很喜欢呢?”

“她还问我要了几颗香丸,估计是想以后用吧。”

楚瑜扶着李春华,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:“说不定,芸澜郡主正在寻觅着丈夫呢。毕竟不是每个人,都能守寡守一辈子。”

楚山也明白顾楚生的想法,想了想后,叹息出声道:“那也罢了。我这边回去给将军回信,去晚了,将军怕是连你们成亲的日子都要定好了。”

顾楚生也知道这样的大事尽早让楚建昌知道比较好,便也没有挽留楚山,送着楚山出了昆阳,看着远处绵延的山脉,他双手拢在袖间,询问下人:“今日初几?”

“大人,初七了。”

“九月初七……”

顾楚生呢喃出这个日子,沉吟了片刻后,慢慢道:“就剩两天了啊……”

楚山给顾楚生送信的时候,楚瑜也在卫府中将卫府的账清点了个七七八八。

这些年梁氏仗着柳雪阳和卫忠的信任,中饱私囊,的确拿了不少好东西。楚瑜将账目清点好誊抄在纸上,思索着要如何同柳雪阳开口说及此事。

这样长时间的贪污,若说柳雪阳一点都不知道,楚瑜觉得是不大可能的。哪怕柳雪阳不知道,卫忠、卫珺,卫家总有人知道些。可这么久都没有人说什么,是为什么?

如果说卫家人其实并不在意梁氏拿点东西,她贸贸然将这账目拿出来,反而会让柳雪阳不喜。

她并不了解卫家,思索了片刻后,她给卫韫写了封信,询问了一下府中人对梁氏的态度。

这些时日与卫韫通信,她与他熟识了不少。卫韫是个极爱打听小道消息的人,家里什么消息他都灵通,而且话又多又乱,言谈之间十分孩子气,从他这里得到消息,再容易不过。

然而楚瑜也知道,这是卫韫看在了卫珺的面子上。

卫珺应当吩咐过卫韫什么,以至于卫韫对她没有任何防备。

这个青年虽然来信不多,但却十分准时,每隔七天必有一封。像汇报军务一样汇报了日常,然后也就没有其他。

他的字写得十分好看,楚瑜瞧着,依稀从中就瞧出了几分上辈子的卫韫的味道。

那是和上辈子卫韫一样的字体,只是比起来,卫韫的字更加肃杀凌厉,而卫珺的字却是透露出了一种君子如玉的温和。

前线与华京的通信,若是天气好,一天一夜便够,天气差点,两天也足够。楚瑜送了信后,便安睡下来,打算明天去柳雪阳那里摸一摸底,结合了卫韫的信息,再作打算。

然而那天夜里,楚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,突然就做起梦来。

梦里是上辈子,她刚刚追着顾楚生去昆阳的时候,那时候顾楚生不大喜欢她,却也赶不走她,她自己找了顾楚生县衙里一个偏房睡下,垫着钱安置顾楚生的生活。

那天是重阳节,她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,准备去同顾楚生过节,刚到书房门口,她就听到顾楚生震惊的声音:“七万人于白帝谷全歼?!这怎么可能?!”

然后画面一转,她在一个山谷之中,四面环山,山谷之中是厮杀声,惨叫声,刀剑相向之声。

到处着了火,滚滚浓烟里,她看不清人,只听见卫珺嘶吼出声:“父亲!快走!”

她认出这声音来。

那个青年将红绸递给他,结巴着喊那句“楚姑娘”时,她就将这声音牢记在了心里。

于是她瞬间知道了这是哪里。

白帝谷。

七万军,全歼。

她拼命朝他跑过去,她推开人群,想要去救他。她嘶喊着他的名字:“卫珺!卫珺!”

然而对方听不到,她只看见十几只羽箭贯穿他的胸口,他尚还提着长/枪,艰难回头。

火光之中,他清秀的面容上染了血迹,这一次他的声音仍旧结巴,只是是因为疼痛而颤抖,叫出她的名字,楚……楚姑娘。

她拼了命朝前,然而等她奔到他身前时,火都散去了,周边开始起了白雾,他被埋在人堆里,到处都是尸体。

有一个少年提着染血的长/枪,穿着残破的铠甲,沙哑着声音,带着哭腔喊:“父亲……大哥……你们在哪儿啊?”

楚瑜没敢动。

她慢慢扭过头去,看见了卫韫。

他头上绑了红色的布带,因他还未成年,少年上战场,都绑着这根布带,以做激励。

他的脸上染了血,眼里压着惶恐和茫然。他一具一具尸体翻找,然后叫出他们的名字。

“三哥……”

“五哥……”

“六哥……”

“四哥……”

“二哥……”

“父亲……”

最后,他终于找到了卫珺。他将那青年将军从死人堆里翻过身子的时候,终于再也无法忍耐,那积累的眼泪迸发而出,他死死抱住了卫珺。

“大哥!”

他嚎啕大哭,整个山谷里都是他的哭声。

“嫂子还在等你啊啊!”

“你说好要回家的啊,大哥你醒醒,我替你去死,你们别留下小七啊!”

“哥……父亲……”

卫韫一声一声,哭得惊天动地,然而周边全是尸体,竟然没有一个人,能应他一声。

那如鸟雀一样的少年,在哭声中一点一点,归于绝望,归于愤怒,归于仇恨,归于惶恐。

楚瑜静静看着,看着尸山血海,看着杀神再临。

卫韫身上依稀有了当年她初见他时的影子。

镇北王,阎罗卫七,卫韫。

那十四岁满门男丁战死沙场,十五岁背负生死状远赴边关救国家于水火,此后孑然一身,成国之脊梁的男人。

然而她没有像当年一样,敬仰、敬重、亦或是警惕、担忧。

她看着那个少年,只觉得无数心疼涌上来。

不该是这样的。

卫小七,不该是这样的。

她疾步上前,想要呼唤他,然而也就是这一刻,梦境戛然而止,她猛地惊醒过来。

阳光落在她脸上,她急促喘息,晚月正端了洗脸水进来,含笑道:“今个儿少夫人可是起晚了。”

晚月和长月喜欢卫家,也就改了口,叫楚瑜少夫人。

楚瑜在梦中回不过神来,晚月上前来,在她眼前用五指晃了晃道:“少夫人可是魇着了?”

楚瑜目光慢慢收回,停在晚月身上,她在梦中崩溃的神智终于恢复了几分,她沙哑着声音:“今日……初几?”

“您这一觉真是睡得糊涂了。”

晚月轻笑,眼里带了些无奈:“今日重阳,九月初九呀。昨晚您还吩咐我们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……”

话没说完,楚瑜就穿上鞋,衣服都买来得及换,就朝着后院管理信鸽的地方奔去。

她还没缓过神来,骤然起来,便忍不住头晕了一下,走得有些跌跌撞撞,将冒冒失失进来的长月撞了个结结实实,自己也因惯性摔倒了地上。

长月“哎哟”一声,正想骂人,便看见晚月急急忙忙来搀扶楚瑜,她愣了愣道:“少夫人,您这是做什么?”

“卫秋呢?”

楚瑜终于反应过来,提高了声音,声音都尖锐了许多:“叫卫秋过来!”

晚月察觉事情有些不对,赶紧让卫秋过来。

卫秋赶过来的时候,楚瑜洗漱完毕,终于冷静了一些,她抬头看向卫秋:“边境可有消息?”

卫秋愣了愣,随后摇头道:“尚未有消息。”

“如有消息,”楚瑜郑重出声:“第一时间通知我,想尽一切办法先将消息拦下,不能告诉别人,可明白?!”

卫秋不明白楚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吩咐,然而想到卫珺暗中的吩咐,却还是点了点头。

那一天,楚瑜都没有心情管其他的。她茶不思饭不想,就等在信鸽房边上。

等到夜里,终于有信鸽飞了进来,楚瑜不等它落地,纵身一跃,就将信鸽抓在了手里。

她迅速拿下纸条,看到上面卫韫潦草的字迹。

这纸上还带着血,明显是匆忙写成。

“九月初八,父亲与众兄长被困于白帝谷,我前往增援,需做最坏准备。”

九月初八,白帝谷。

楚瑜脑子嗡了一声,差点将纸撕了粉碎。

终究还是去了。

为什么还是去了?

明明答应过她,怎么还是去了?!!

楚瑜捏着纸,很快镇定下来。

她一直盯着前线,从卫韫和卫珺传回来的书信来看,卫家打法的确很保守,不太可能做出追击敌军的事。可一切依旧发生了,九月初八被困白帝谷,今日九月初九……

楚瑜闭上眼睛,她知道,战场上一定发生了她所不知道的事。

她也意识到,当年卫家满门被追封爵位,绝不只是因为卫韫成为良将,君王抬举的结果。

重生得到的消息不一定是对的,是她太自负,太相信自己已经得到的消息,以为自己重生回来,就能扭转局面。

她闭着眼睛,调整着呼吸,旁边卫秋卫夏、长月晚月等在她后面,卫秋的面色有些压不住焦急,他小声道:“少夫人,这样的消息我们不能锁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楚瑜睁开眼,吐出一口浊气,随后道:“我这就去找婆婆,在此之前,这个消息,谁都不能知道。”

卫秋有些为难,这样的消息太大了,然而卫夏却镇定下来,恭敬道:“是,谨遵少夫人吩咐。”

楚瑜点了点头,疾步朝着柳雪阳的房间走去。

卫府老太君平日并不在华京,而是在卫家封地兰陵养老,如今家中真正能做决策的就是柳雪阳。楚瑜清楚知道当年卫家要面临什么,也知道柳雪阳做了什么,她不是一个能忍的女人,而且作为卫韫和卫珺的母亲,她也不愿让柳雪阳面对剩下的一切。

她走到柳雪阳房间,甚至没让人通报就踏了进去。柳雪阳正躺在榻上听着下人弹奏琵琶,突然听得琵琶声停下,她有些疑惑抬头,便看见楚瑜站在她身前,面色冷静道:“婆婆,我有要事禀报,还是屏退他人。”

柳雪阳愣了愣,却还是朝着旁边人点了点头。

旁边侍从都退了下去,晚月和长月站在门前,关上了大门,房间里就留下了柳雪阳和楚瑜,柳雪阳笑了笑道:“阿瑜今日是怎么了?”

“边境来了消息。”楚瑜开口,柳雪阳面色就变了。

身在将门,太清楚一个要让周边人都退下的边境家书意味着什么,楚瑜见柳雪阳并没有失态,继续道:“昨日我军被围困于白帝谷,小七带兵前去救援,但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。”

柳雪阳坐直了身子,捏着桌子边角,艰难道:“被困的……有几人?”

“除小七以外,公公连同六位兄长,七万精兵,均被困在其中。”

听到这话,柳雪阳身子晃了晃,楚瑜上前去,一把扶住她,焦急出声:“婆婆!”

“没事!”柳雪阳红着眼眶,咬着牙,握住楚瑜的手,明明身子还在颤抖,却是同她道:“你别害怕,他们不会有事。如今我尚还在,你们不会有事。”

“何况,”柳雪阳抬起头来,艰难笑开:“哪怕是死,他们也是为国捐躯,陛下不会太为难我们,你别害怕。”

楚瑜没说话,她扶着柳雪阳,蹲在她身侧,抿了抿唇,终于道:“婆婆,这个时候,这些消息就不外传了吧?”

“嗯。”

柳雪阳有些疲惫点头,同她道:“这事你知我知,哦,再同二夫人……”

“婆婆!”楚瑜打断她,急促道:“我来便是说这事,如今这种情况,梁氏绝不能再继续掌管中馈。”

柳雪阳有些茫然,楚瑜试探着道:“婆婆,梁氏这么多年一直有在卫府滥用私权贪污库银,这点您知道的,对吗?”

“这……”柳雪阳有些为难:“我的确知道,也同老爷说过。但老爷说,水至清则无鱼,换谁来都一样,只要无伤大雅,便由她去了。”

“可如今这样的情况,还将如此重要之事交在这般人品手里,婆婆就没想过有多危险吗?!”

“这……”柳雪阳有些不明白:“过去十几年都是如此,如今……”

“如今并不一样,”楚瑜深吸了一口气,终于还是决定摊开来说:“母亲,我这边得到的消息,此次战败一事,可能是因公公判断局势失误所致,七万军若出了事,账可是要算在卫府头上的!”

听到这话,柳雪阳面色变得煞白,她颤抖着声:“怎么可能……”

“这样的消息如果让梁氏知道,您怎么能保证梁氏不趁火打劫,卷款逃脱?若梁氏带走了府中银两,我们拿什么打点,拿什么保住剩下的人?”

楚瑜见柳雪阳动摇,接着道:“婆婆,钱财在平日不过锦上添花,可在如此存亡危机之时,那就是命啊!您的命、小七的命、我的命,您要放在梁氏手里吗?!”

听到这话,柳雪阳骤然清醒。她眼神慢慢平静下来,她扭过头去,看着楚瑜:“那你说,要如何?”

“若婆婆信得过我,后续事听我一手安排,如何?”

柳雪阳没说话,她盯着楚瑜,好久后,她道:“你既然已经知道前线的消息,便该明白,那七万军无论还留下多少,卫府都要获罪,为何不在此时离开?”

楚瑜没明白柳雪阳问这句话的含义,她有些茫然:“婆婆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你若想要,此刻我可替我儿给你一封休书,你赶紧回到将军府去,若我儿……真遇不测,你便可拿此休书再嫁。”

柳雪阳说着,艰难扭过头去:“阿瑜,你还有其他出路。”

楚瑜听了这话,明白了柳雪阳的意思。她低下头去,轻轻笑开。

“我答应过阿珺……”她声音温柔,这是她头一次这样叫卫珺的名字。她其实从来没有与卫珺单独相处过片刻,然而她也不知道怎么,从她嫁进卫家那一刻开始,她内心就觉得,她希望这一辈子,能在卫府,与这个家族荣辱与共。

这是大楚的风骨,也是大楚的脊梁。

前一百年,卫家用满门鲜血开疆拓土,创立了大楚。

后面十几年,到她死,也是卫韫一个人,带着卫家满门灵位,独守北境边疆,抵御外敌,卫我江山。

她上辈子耽于情爱,没有为这个国家做什么。

这一生她再活一世,她希望自己能像少年时期望那样,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。

她钦佩卫家人,也想成为卫家人。

于是她低下头,温柔而坚定道:“我要等他回来。”

生等他来,死等他来。

柳雪阳眼泪瞬间奔涌而出,她骤然起身,急忙进入内阁之中,找出了一块玉牌。

“这是老爷留给我的令牌,说是危难时用,卫府任何一个人见了,都得听此令行事。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能管事儿的,这令牌我交给你。”

柳雪阳哭着将令牌塞入楚瑜手中:“你说做什么吧,我都听你的。”

楚瑜将令牌拿入手中,她本是想要柳雪阳听她的一起去拿下梁氏,然而如今柳雪阳却如此信任她,却是她意向不到的。

她有些沙哑道:“婆婆……你……”

“我知道你是好孩子,”柳雪阳握住她的手,眼里满是期盼:“我知道,你一定能等到阿珺回来。”

她盯着楚瑜,强笑开来:“总该能回来几个,对不对?”

楚瑜看着面前女子强撑着的模样,残忍的话压在了唇齿间,最后,她只道:“婆婆,无论如何,阿瑜不离开。”

柳雪阳低着头,拼命点头:“我知道,我不怕的。”

“婆婆,”楚瑜抿了抿唇:“我如今会去用贪污的罪名将梁氏拿下,等一会儿,您就去将五位小公子带出华京,赶路去兰陵找老夫人吧。”

听到这话,柳雪阳睁大了眼:“你要我走?”

“五位小公子不能留在华京。”

楚瑜果断开口。

她不知道局势能坏到什么程度,只能让柳雪阳带着重要的人提前离开。

柳雪阳还想说什么,楚瑜接着道:“您是阿珺的母亲,是卫府的门面,如今谁都能受辱,您不能。您在,他日小七回来,您就是傀儡,是把柄。而五位小公子在华京,也就是等于卫家将满门放在天子手里。”

“婆婆,您带着他们离开,若是有任何不幸……您就带着他们逃出大楚。”

“那你呢?”

柳雪阳回过神来:“你留在这里做什么?”

“我在这里,等卫家儿郎回来。”楚瑜坚定出声:“他们若平安归来,我接风洗尘。他们若裹尸而归,我操办白事。若被冤下狱,我奔走救人;若午门挂尸,我收尸下葬。”

楚瑜声音平静,所有好的坏的结局,她都已经说完。

她看着柳雪阳,在对方震惊神色中,平静道:“身为卫家妇,生死卫家人。”

卫家每一位公子一定配三个侍从,一位颇有武艺对外交涉,一位管理内务杂事,一位贴身伺候。贴身伺候的小厮跟着卫珺去了北境战场,剩下的管家卫夏和侍卫卫秋尚还在府中。

两人规规矩矩带着楚瑜花了一早上时间熟悉了卫珺一房所有人事后,楚瑜对卫家大致有了数。她看了卫珺的账目,想了想同卫秋道:“如今可能联系上北境的人?我想第一时间了解战场上的消息。”

“少夫人放心,”卫秋立刻道:“卫家养有单独的信鸽,会第一时间得到前线消息。”

单独的信鸽通讯渠道,卫家果然是世代将门。

楚瑜点了点头,想了想道:“那我可否给世子写封信?”

“自然。”

卫秋笑着道:“少夫人想写什么?”

楚瑜也没想太多,提了纸笔来,随意写了一下生活琐事,然后询问了战事。

所有的感情都是要培养的,虽然楚瑜对卫珺,仅处于欣赏的心态,却仍旧打算积极去培养这段感情。

毕竟已经是福气,占着妻子这个位置,便该努力和对方尝试。

楚瑜一直觉得,自己最大的优点,大概就是心态十分坚强。

当年学武时是这样,被打趴下了,哪怕骨头断了,也能靠着手里的剑支撑自己,一点点站起来。

虽然经历了顾楚生那令人绝望的十二年,可她并没有因此对这世间所有人都绝望。

她始终相信,这世上总有人,值得真心以待。

将信写完送出去后,待到下午,楚瑜便一一去拜访了各公子房里的人。

卫家七个孩子,除了嫡出的卫珺和卫韫没有娶妻,其他五位都已娶妻生子。因为是庶出出身,妻子大多也是高门庶出之女。

对于卫家各房女眷,楚瑜没有太多的记忆,也就记得二房蒋氏自刎殉情,其他大多都自请离去,扔了自己的孩子在卫家,给卫韫一个人养大。

楚瑜在拜访时特意去看了那些孩子,这些孩子年纪相差不大,最大的一个是二公子卫束的孩子,如今不过六岁,最小的一个是六公子的孩子,也就两岁出头,还走不稳路。

这些孩子平日里就在院子里一起打闹,感情倒也算不错,楚瑜了解了一下孩子的习性和各房少夫人的脾气,心里对整个卫家差不多有了底。

卫家这些个少夫人都是些不管事的,要么就是像蒋氏一样一心记挂在丈夫身上,要么就是将心思放在衣服首饰叶子牌上,而卫府家大业大,倒也没谁受了委屈,因此和睦得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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